我17岁即踏上这块土地，像个婴儿睁眼望见母亲的面容。那时我不知道自己后来会提笔从文，几度重返它的怀抱，如太阳沿着南北回归线那宿命的轨迹行走。
我伫立在腾格里、巴丹吉林大漠侧，迎面塞上疾风劲吹，野蒿荒草连天摇曳；我骑马走进祁连山腹地，倾听雪峰融水作响，危峡险谷马蹄声碎；我迈入绿洲农田，贴倚庄头白杨屏障，夏麦秋禾稔香飘绕，我都会望见那一17岁的少年，圆脸绯红携着稚气。但忽地一晃，他两鬓染霜，感觉出那儿正飘曳而落一根白发，又一根白发，落在我脚下。
我常叹河西之大，却无力给它几许文字的描绘。河西走廊倚巍巍祁连山脉，撒下四郡十州城池百座，自古塞马牧歌，驼铃叮咚；久远的羌胡鲜卑、吐蕃回鹘，大多模糊了今日的后裔，而生活在这里的汉人亦有了同样的变化，会放牧，会扯嗓高歌，会大口大口地吃手抓羊肉，喝酥油奶茶。
我躺在海拔三四千米的雪线之上，望着透亮的雪峰、蓝天，勾画着无比清晰的天的边线近在咫尺，我会不禁低吟两句北齐民歌：“越女吹箫坐，胡儿驭马鸣……”半晌半晌，才会记起，我此行是来肃南裕固族的地界采访，我身边坐着裕固族牧民，我躺在碧绿的阳光的草山坡上，听他们唱着歌，听那雪水的消融、流淌，那大河源头的哗哗声响。
我会看看我采访簿上潦草不够真切的字迹，眼皮在雪光草色和太阳下眨眨，会看见一个遥远的部落，数几世纪以前尚居住在阿尔泰山一带，那时他们使用的还是古蒙古语，和另一支萨里维吾尔人的部落使用的古突厥语。据说他们的故乡遭逢战乱和瘟疫，受天神（汗腾格尔萨满教之神）的启示，向东迁徙，末了才来到这里。他们那吟唱故乡的歌，是那样携着古远神秘的音色在我心头震荡： 我祈祷那阿尔泰的苍狼 带我走出这森林 我祈祷那阿鲁骨的白马 带我翻过冰山大坂 ……
数日间，这高山牧场的村支书杀羊款待我和我的向导，全村十余户牧人家都聚集在一顶大帐篷里喝酒唱歌，把酒捧向我。他们男女老少都能歌唱，都能大碗地喝酒，并真心诚意地劝酒令你不得不喝醉。我记得那位名叫乌兰琪吉科的清秀的妇女，给我敬酒时握住了我的手，眼睛那样雪亮地望着，她用汉语坦然而坚定地对我的向导说：“是呢，我就爱这位大哥哥。”我听后心头那样撞动，如同听那首《阿尔泰的苍狼》。是的，也许正是她，那雪峰一样银亮、洁白的生命和意志，令我心底会意到这个民族一次次追逐太阳和水草的迁徙。
他们有什么心里事也愿意向我诉说，不在意我是个远方来的汉人。把我请到他们各家的帐篷坐坐，敬杯酒。那位叫乌吉诺巴托尔的汉子，告诉我他是这里罕少的高中生，当过乡上会计、信贷员，后被免职了。他说：“我没有贪污，是他们栽赃给我。你相信我吗？”是的，我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。巴托尔说他先前的妻子就在那当口跟他离婚了，改嫁给了一个复原回乡军人，是他堂兄弟。后来他又娶了一个女人———他指着那座雪峰对我说。就是雪山那边属青海地界的一个藏族女人，她也离异了，带过来一个一两岁大的女娃儿。女人挺好挺好，跟他过得很恩爱。
晚上夜空漆黑。这高山顶巅同样漆黑的草野，似把我托起在天外的世界里。牧犬没有吠声，牦牛、羊群都很安静地睡了。我和我的向导就宿在牧民家帐篷内，与那一家妻子儿女同睡在一张地铺上。我眼睛盯着那黑而寂静的帐壁，透进和着草腥味的细细鼾声的夜色，眼角不知不觉涌出一滴泪水。
是的，也许我又感触到自己鬓边的霜白，感触到像太阳、雪融、山溪、流水一样纯净、源远的人本、人情的陶冶，使我遗忘了一个现代性生命及其生活的意义。我就这样体味着自己身躯里涌流着的宿命感，躺在这块土地上，不知老之将至！
是的我写过一些作品，长篇、中篇、短篇，亦可谓连篇累牍了，试图慰藉这条长长的祁连山脉，告诉它有一个痴情的生命，从他17岁时就嚼味到塞尼卡的神学，以及让·雅克·卢梭的自然神思想。他像一头祭祀牛羊的涌血一样，把他的年华岁月泼洒在这里。他没有考虑过这些岁月和痴情在现代性生活中具有什么价值，亦不想自己被推涌到极边缘极边缘处仰视的那轮太阳是否永恒。
只是在这草腥味的馨馨郁郁的夜色里，想到明天我将告离这座草山，去河西走廊的另一处——临泽县。那儿，即是他17岁生命和情愫的祭坛！
我目光透过这牦牛毛织就的黑帐篷那一束束星光般细小的孔隙，看见数日前裕固族兄弟姐妹迎接我来这儿，出动了十余匹马。给我坐骑的是一匹金黄色骏马，他们为我牵着缰绳，从乡政府迎接至这里。我不会忘记这儿叫扎科尔山口，山高万仞，森林密布，瀑布悬河飞流，马蹄踏着山脊崖边窄路。我没想到翻过数重险峰峻岭跋至雪线，竟还有这么开阔、平缓的高山牧场，远远黑点似的帐篷缭绕着几缕青烟，牧犬遥遥送来吠声。我低头瞅瞅身下那匹很乖顺的金黄色坐骑，不禁伏身吻它那双灵巧秀气的耳朵，吻它颈项间深褐色的鬃发，嗓音颤颤地自语：金色的马呀，你把一个生命带向了永恒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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